七月|「翻山」编辑部通讯
暴力不仅是对制度的背离,也是制度的表达。
读者朋友们好,
本周是「翻山」“推3休1”的休息周,如果你正想寻找一些性别话题的好内容,以下是我们的推荐:

这篇文章是上周的推送,作者的视角、知识与笔力很顺畅地贯通一气,特别推荐给大家

最近,许多新的脱口秀(女)演员登上表演台。大家的表达不断让我们回想起去年与颜怡颜悦在厦门见面时聊到的:“脱口秀讲什么,来源于更悲剧的那些片段。”

我们已经开始排版《性别平等领域扫描 2025》,在此前,感兴趣的伙伴们可以回顾一下我们的001号文章。至今,也有许多学界师友来信与我们说,24年1月份的这篇领域扫描能补充很多难得的行动讯息。谢谢大家对我们拖稿的担待!
在本期7月份的“编辑部来信”中,主要关注的内容包括:
- 开篇:郑州人民公园暴力事件
- 从一起围殴事件出发,讨论暴力如何既是制度的背离,也可能是制度的表达;
- 全球性别行动近况:聚焦SOGI独立专家机制续任
- 中国大陆的性别行动观察:“性别与气候”交叉议题的行业观察
- 性别相关出版与发表:2025年上半年的中文出版回顾
7月初,一段来自郑州人民公园的视频传播开来——视频中,一位疑似性少数身份的年轻人遭到一群人围殴,言语与肢体暴力同时发生。暴力者自带录影设备,似乎早有预谋。起初只是私域传播,但在网友转发与公众号跟进下,事件激起了广泛关注。
在「翻山」几位编辑的朋友圈里,伙伴们的愤怒溢于言表。没有留意到此次暴力事件也很正常。信息茧房的概念已经不新鲜。
过去两天,对施暴者的调查和判处也告一段落。据《三湘都市报》7月9日报道,当地警方已刑事拘留11人,行政拘留6人,部分涉案人员因未满16岁未被执行拘留。
“未满16岁” —— 我们想起2018年的一篇文章:The Boys Are Not Alright。这篇被广泛传阅的纽约时报的评论文章,官方翻译的标题是《美国的男孩垮了》,发表于弗罗里达校园枪击案之后的一周。这次枪击案是美国历史上死伤最严重的高中枪击事件,施害者是19岁的克鲁兹。
男性气质的问题当然不止于美国。在英国,18岁以下男生的持刀伤人事件创近十年新高;在日本,疫情后的家庭暴力案件举报量增加了30%。
在所有冷静的数据与文字背后,“暴力”是一种必须通过额外想象才能真正显现的场景。暴力之所以令人震撼,不只是它造成伤害,而是它实现了一个本不该被完成的动作——要打人、要伤人,必须越过一些本能性的阻抗。
从这一角度出发,“暴力”当然是对社会制度的危害与背离,而我们更不能略过的另一面是:当少数群体是暴力的对象,“暴力”同时也是制度的表达。Judith Butler在《战争的框架》一书中曾如此定义暴力发生的条件:哪些身体是可以受到伤害的?哪些伤害可以被哀悼?在Butler看来,暴力行为本身的发生,更在于社会如何预设性地决定了哪些生命更值得活、哪些困境可以不被看见。
7月9日,凤凰网的视频号发布了一位性少数家庭的妈妈的采访,下方评论是清一色的“不要宣传这些”。华南地区某性别机构的工作伙伴转发这条视频时,留言说:“放在5、10年前,环境都会好很多。”
全球性别行动近况
争取“看见”的权利,在7月初的另一片场域里,也以更制度化的方式发生着:
7月上旬,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以压倒性票数通过决议,正式续任“性倾向与性别认同独立专家”(SOGI Independent Expert)这一职位。我们猜测,这一机制大概不为多数人所熟知,但它具有国际性的影响力,也和中国的行动社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SOGI独立专家是什么?
“SOGI独立专家”机制设立于2016年,是联合国人权理事会首次专门针对因性倾向(Sexual Orientation)和性别认同(Gender Identity)而遭受暴力与歧视的情况,设立的特别任务机制。专家的职责分为两大类:
- “实地观察”:前往各国进行国别访问,与政府和社群组织交流,记录暴力事件与法律制度问题;
- “制度推动”:向联合国提交年度报告,推动废除歧视性立法,为全球SOGI议题提供政策建议与国际压力。点击这里,直接跳转查阅至今所有报告。
正是这一机制,使得SOGI群体的处境得以在国际人权体系中被系统性记录、辨识和发声。
2022年的续任决议中,联合国首次在文件(A/HRC/50/L.2)中明确谴责将同性恋与性别表达“定罪”的立法行为,并呼吁各国修改本国法律。
从2016年设立至今,SOGI机制至少三次面临“被取消”的风险:
- 非洲集团国家先后提出三项阻挠提案,认为“性倾向与性别认同并非法理意义上的人权”;后续决议过程中,被大多数国家投反对票压了下去。
- 第五委员会甚至试图通过“取消预算”来变相废除该职位 —— 第五委员会是联合国大会下设的六大主要委员会之一,负责联合国的行政与预算事务。恐同国家的策略是:“你的人权专家我们无法否决,但我们可以否决你的钱。”
- 至今的三次阻挠提案中,保留SOGI的表决都只是险胜,分别是84:77、85:75、81:65的微弱差距。
历任SOGI专家专家是谁?
- Vitit Muntarbhorn(2016–2017):泰国法学家、人权专家,首任SOGI独立专家。任内完成了初步机制建设与概念框架设定。
- Victor Madrigal-Borloz(2017–2023):哥斯达黎加籍人权专家,推动SOGI议题进入更广泛的联合国报告体系,是目前最广为人知的一任专家。在2020年的报告中,呼吁全球立法禁止“扭转治疗”。
- Graeme Reid(2023–至今):来自南非,长期供职于人权观察(HRW),现为现任专家。
中国的态度
遗憾的是,在三次投票中,中国政府均未支持SOGI独立专家的任命与续任,包括2022年最近一次的表决中。
整体上讲,在国际政治场合,中国的表态一贯比较复杂。比如在2013年和2018年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普遍定期审议(UPR)过程中,中国代表团在回应“消除对LGBT群体歧视”的建议时,并未全面否定,表示“在现有法律框架内,LGBT人士的合法权益受到保障”。
值得注意的是,在2016年的第一次任命过程中,中国来自民间社群的连署签名数量全球最多,是SOGI机制得以保全的重要民意力量之一。
如今的伙伴们大概没有经历过当年的光景。以北京、广东、上海等地的机构与个体行动者为首,当年在中国民间的联署名单一直拓展到近400位。当然,联署这一动作不需要行政权力的审核,任何个人都可以随意发起代表,于是在当年,社会各个方位的身影都显现出来,比如黑龙江大学、西北大学、深圳某国际高中的学生社团,再比如国企的劳工代表、一些地下的R&B乐队等 —— 尽管很多“官方”代表都是当事人的“自发”标榜,但在联署名单的字里行间,一番生机的景象扑面而来,也在联合国的数据库里,留下了别样而有趣的一次正式记录。
中国大陆的性别行动观察
7月至今还未过一半,但已发生了2场「气候与性别」的交叉视角的行业会议。
在上个月,《性别平等领域扫描 2025》文章临近完稿时,我们与几位行业伙伴聊到关于“寻找新资源与叙事工具”的话题。性别与气候的交叉,是被反复提起的一个线索。
这是一个时兴又模糊的方向。一方面,在这个交叉领域里,确实有一些新的资源冒出头来;但另一方面,从资金方、到中层枢纽组织、再到一线执行机构,对“具体怎么做”都没有形成清晰的方法。有一位朋友直白地说:我们要重新摸索。而这种摸索,往往从一开始就带着某种拉扯感。
“做气候”,对许多性别从业者来说,并不是一件特别顺理成章的事情。可能是大家离这个话题距离不近,立即能联想到的具体议题也无非是“全球变暖”、“可持续农业”、“可持续XX”;但性别行动者们以往的工作,是扎根于具体的身体/身份和关系,它不像一个真实的求助者、一段必须被介入的暴力关系、一次性别歧视或骚扰的支持与应对,直接存在于许多伙伴的附近。而这种“不在附近”的感受,也在不断消耗掉许多人对于“是否要往这个方向转身”的意愿与动力。
也因此,在一些性别伙伴的内心深处,对“气候”这一议题所伴随的大量资源流入,是有些复杂情绪的。以 Benefit Corporation(共益企业)为例,这一认证体系近年来在中国快速扩展,其核心理念是鼓励企业在追求利润之外,同时承担社会与环境责任。一家企业若想获得认证,需承诺“将对环境、员工、社区与治理结构(ESG)的正向影响纳入其决策”,并定期接受外部评估。
听上去当然很好,但这一体系在中国,“理所当然地”高度集中在环境与可持续领域(不然还能有啥?)。翻阅近年的新认证名单,其中多数是气候议题相关的创业公司、绿色科技团队、可持续时尚品牌,或者是掌握 ESG 能力的咨询机构。
这些组织的关键词、标签、乃至人员面貌——高教育背景、国际化表达、品牌感强烈——都与性别伙伴习惯的行动图景有明显不同。它们确实代表了一种令人佩服的行动能力,但也释放出一种情感上的“关联缺失”。一些性别伙伴在思考是否向这个新议题靠近时,总会卡在一个模糊的判断点:这个新的议题,和自己的工作、经历、身份有什么关系。如果一时间没有答案,也就缺乏那种“我值得成为这个系统一部分”的认同感与正当性。
所以与其说我们已经进入了“性别与气候”的交叉议题阶段,不如说我们正站在一个未命名的门槛上。许多人确实还未准备好,但很多事情已经开始发生了。
性别相关出版与发表
在6月的编辑部通讯里,我们主要关注了英国的女性小说奖。7月是下半年的开端,也适合我们回顾今年上半年的中文出版。总结来看,大概有以下几脉:
第一脉:思想的修复与引介
- 《女思想家》(苏基・芬恩 编,浙江人民出版社)汇集29位女性哲学家的播客访谈,是近年来少有聚焦女性思想史的轻形式出版;
- 《儒学与女性》(罗莎莉,江苏人民出版社)尝试在儒家与女权主义之间开辟一条非对立的阐释路径;
- 《女性主义简史》(帕图 等,东方出版社)和《人性的,女人性的》(Kathryn T. Gines,行思 NeoCogito)则分别从图像和非西方视角进入“哲学中的女性问题”。
……
第二脉:文学与文化中的“少女叙事”
- 《少女中国》(滨田麻矢,三联书店)从20世纪初至今分析“女学生”叙事的形成;
- 《穿衣自由》(Veronica Haein,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从“美”的角度反思时尚与性别;
- 《扔掉水晶鞋》(若桑绿,明室 Lucida)重新审视动画中女性形象的结构;
- 《VIP世界》(Ashley Mears,薄荷实验)则从全球富豪对“美女模特”的民族志切入,打量“被凝视”的结构。
……
第三脉:身体、制度与被看见的张力
- 《制造误诊》(Merrick P. Bieg,北京科技技术出版社)揭示现代医学对女性病症的误解与忽视;
- 《夏娃:关于生育自由的未来》(Carole Joffe,上海译文出版社)探讨辅助生殖技术与生育伦理;
- 《隐秘的角落》(劳拉・贝茨,译林出版社)对极端男性群体进行社会学田野调查。
- 《我和她们不一样》(Sophie Thunman,未读 Unread)和《田岛老师救救我》(田岛阳子,未读 Unread)皆为“非典型女性”在边缘位置的自我叙述;
……
如果要对今年上半年的出版所呈现的总体气质做一个判断,我们的感受是:在思想和问题意识上,我们与英语世界1970–80年代的性别出版呈现出高度相似的谱系结构。
那是一个刚刚走出“第一波”女性主义大叙事之后的阶段——学界开始聚焦生育技术、科技伦理、医疗规训、消费文化如何介入女性身体;行动者开始将“少女”“服饰”“动画”“羞耻”等被轻视的文化表层当作政治现场;主流出版仍以“女性”作为讨论轴线,而非更复杂的非二元性别位置。
英文世界中,像 Adrienne Rich 的 Of Woman Born(1976),Susan Bordo 的 Unbearable Weight(1993),Iris Marion Young的 Throwing Like a Girl(1980),关注的都是“女性的主体”这一课题。
这些书籍/论文,在2000年代其实都被翻译、引进过:
- Of Woman Born —— 《女人所生》出版于2007年
- Unbearable Weight ——《不能承受之重》出版于2009年
- Throwing Like a Girl —— 《像女孩那样丢球》出版于2007年;2025年1月,这本书再版发布。
但在1980年之后,英语世界的性别出版逐步进入了更复杂的阶段——“女性作为主体”这一问题本身开始被深入拆解。Donna Haraway 的赛博格宣言、Judith Butler 的《性别麻烦》,以及一系列酷儿文本和后结构主义理论,对“性别身份”与“身体经验”提出了更具张力的重构。
而从2010年至今,中文语境中的性别出版,整体上的行业命题并未变化。从《夏娃》《制造误诊》对生育技术与医学规训的分析,到《穿衣自由》《扔掉水晶鞋》对于身体与文化叙事的重访,它们共同维系着一个相对清晰的问题框架:“女性经验如何在结构中被构造、误读、否认”。
我们也在想,与其说中文世界的性别出版“还未进入”性别理论的“下一个阶段”,是不是它很可能在结构上就“难以进入”下一个阶段 —— 酷儿理论、非二元性别经验、殖民性与性别的交织、去中心化的性别政治等,在现有的出版制度、读者需求与市场配置下,并不容易被立项。
以上是我们整理的七月一些性别现场的记录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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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继续见!
——翻山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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