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屎拉在办公室:作为性别议题的排泄管理
作者:肖万英,跨学科研究者,从跨/酷儿视角书写身体、科技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编辑:陆召袂
本文约5,300字,需20分钟阅读时间
引子:
大家好,别着急对标题摇头皱眉,本期文章的话题非常认真。
这份稿子来自于翻山两位志愿者召袂和阿凉(下文统称“翻山”)长久之前未曾完成的播客库存。时间临近2023年的春节,召袂“带薪拉屎”之后,一个话题闪入脑中:
排泄是一种生理需求。而有尊严、卫生的排泄是一种基础权利,能够不费力便实现这份权利,则可能是一种特权。对跨性别群体、对残障人士而言,有没有能够安全进入的卫生间,是一件攸关日常的关键问题。
话题到这里,召袂迅速找到阿凉,两人联络了人类学博士候选人肖万英。在公众号后生价值的平台上,肖万英曾主笔创作两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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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有请肛门登场》中,肖万英写道:
根据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的说法,对外敞开的人体孔洞是身躯的脆弱之处。从内向外的渗出物也因此对人类的身体系统构成了挑战和威胁,蕴含着不确定的风险。道格拉斯接着说道:由于身体是社会的微缩 … 排泄也因此有着干扰社会秩序的潜能。
回顾玛丽·道格拉斯对于身体孔洞作为脆弱之处的分析,当代社会对「身体的渗出物」有着严格的道德和礼仪规范。都市人被要求能够「收放自如」地使用和管理自己的肛门,在合适的时间和场所能有节制、有规律地排泄,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忍耐排泄的冲动。
学者亚伯拉罕松(Abrahamsson)和拉米雷斯(Ramirez)等人曾以长期便秘和腹泻患者与接受造瘘术的术后患者为研究对象,发现这些人由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排泄活动而难以适应社会所要求的排泄标准,ta们因此常常感到自己处于一种「非人」的状态中。这说明社会对于「如何排泄」的规训已经深入到了人作为文明公民的基本资格中。
编辑注:造瘘lòu术(ostomy),又称造口术。通俗点说,就是把有肿块的肠子切掉,把上段的肠子从肚皮或某处开个口,拉出来,以后大便就从这里排出。
据此,我们进一步拓展了话题的丰富度:
关于排泄本身而言,不仅是大便,也包括 屁、 痘痘,泪水。月经呕吐物,鼻涕等等,被我们的文明赋予了一场复杂的、高度性别化的情感结构。一旦现在公共空间中,势必会引发一系列的恐慌与厌恶反应,面对这一话题,我们还有正经发问的空间吗。
让我们从“把屎拉在办公室”聊起:
一.厕所的“不洁”,从功能到意义
翻山:我前东家的办公园区是民国以来最大的慈善育婴堂,办公楼都是偏老式的洋房。所有的厕所都在一层,通风非常的凌厉。是蹲坑不是坐便,所以在冬天,尤其是加班到晚上,还要去用厕所的话,能感觉到风在你的屁股下面嗖嗖地滑来滑去。现在(咱们)是在办公室29层高的中产摩登大楼,配备非常舒适安逸的温暖的马桶。但如果在公共空间,比如我听(女生)朋友们说过,上厕所有的会垫很多纸巾,有的直接踩在马桶上。这样的使用方式,看似违背了马桶在人体设计上的期待,但厕所其实一直以来,在原本被赋予的功能以外,被不同的使用者都赋予过不同功能。
我好奇的是,在大家的道听途说或者读到、看到过的例子当中,厕所都被用来做了什么?有次听到阿凉分享,朋友在职场的厕所,趴在马桶上是睡觉,是吗?看起来他当时把厕所用作小憩的空间。其实在很多娱乐或者文化作品的印象当中,厕所也被赋予了“非正常的”空间功能。我就立即想到在性教育这部剧里面,好像的主角们是在厕所,交换钱财、还是是做买卖的计划。

《性教育》剧照
肖万英:对。我想到自己的一个经历,之前我有段时间在酒吧打工,一般是从晚上要工作到第二天凌晨。而你的劳动,包括你到底有没有在积极地推销酒水,是会被经理看在眼里的。即便有一个休息室,但是经理会在那边看着,所以好像厕所就变成了唯一一个能够暂时逃脱来自劳动上级的监控的地方。我还会想到之前在互联网上传播的,有一些工厂或者公司,会规定职工一天只能去几次厕所,然后会在厕所前面设置保安,会计时。这个故事更像是管理者们意识到了工作人员可以在厕所里面偷懒。所以厕所被管理成一个积极的、去规训劳动生产力的地方。
翻山:之前你在《接下来,有请肛门登场》也有写到,排泄和性很大程度上共享了一套解读方法。我又想到,之前读《如雪如山》(虚构短篇集,张天翼著),有一个小短篇叫《纪念日》,故事的一部分讲的是已婚的女主角和一个在行业内享有盛誉的摄影师,似乎在发展一种暧昧的、柏拉图的关系,直到这个摄影师(男)在一次出行安排中,邀请女主角去酒店房间,莫名其妙在女主角在卫生间卸妆的时候,自顾自去小便:
……
他走到马桶前,劈开腿站立,平静地说,我憋尿。你又没在用马桶。
她惊愕地看着他拉开裤子拉链,掏出那截器官,一手叉腰,一手握着,一道啤酒黄的液柱从那短短一节肉体里射出来,他喉头发出呃的一声。
一股臊气迅速弥漫开来。在那股尿味里她整个人都僵硬了,所有爱怜荡然无存。
愤怒混合慌乱在她胸口搅动,感觉像晕船似的,她快吐了。他怎么能当着她的面,倾倒这种难闻的液体?他怎么竟全不顾忌地把这一面袒露在她面前?
……
她回头看一眼,他用手急速抖动那一小段肉管子,收进裤子裆口里。她说,你怎么不冲水?他若无其事地说,你也来尿一泡吧?然后再冲。省水,环保。
她简直要晕过去了。她从未想到会被人邀请讨论她的尿。他当然看出她的窘态,冷笑一声,走到她身边扳开水龙头洗手,说,你觉得不好意思?有必要吗?人活世上谁不要吃喝拉撒?可以讨论吃饭吃什么菜,却不好意思讨论它们变化成的东西?
她僵硬地笑笑,过去按一下按钮,水哗一声冒出来,把颜色近似果粒橙的液体吸了进去,那种液体在管道里回旋搅动的咕噜咕噜声,让她感到自己的喉咙一紧,仿佛那些尿液灌进了自己的嗓子。
他一边用毛巾搌手,正面反面,一边说,如果讨论杜尚的小便池,你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她说,等你给大小便拍出的照片让博物馆收藏了,我再跟你讨论。
……
—— 张天翼,《纪念日》(摘自《如雪如山》)
我觉得这里张天翼的隐喻,就是用小便的不洁来揭露书本里这个摄影师男人的龌龊,包括这种密闭厕所里的恐慌来折射人际关系里的“男性厌恶”,这种对仗和排比很常见于各个文化产品。而在这篇短篇中,这一个桥段也用来塑造一种反差:这个男摄影师所谓的艺术性,在屎尿屁所代表的平俗和恐慌里,被迅速瓦解。